历史上的山西，一直处于战争前沿，兵家必争，虎狼逡巡。俗话说：“老大亲，老小骄，挨打受气正中腰。”山西，正处在中国的正中腰。
撰文/鲁顺民图/图虫·创意
明末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这样评价山西地理：“山西之形势，最为完固……是天下形势，必有取于山西也。”
航拍山西群山
秦朝一统天下，一直到明、清，中国的政治中心由西向东，绕着山西转了一圈，山西一直处于战略防守意义上的缓冲地带。山西一旦成为政中心，也是中国历史上特别混乱的年代：从春秋时三家分晋，到北魏定都平城，再到五胡乱华，隋炀帝、唐太宗，继位之前都做过晋王，高欢父子则定都晋阳。
因为山西的这种地位，诞生成千上万座关隘，至今改有多座遗存。
山西关口地图绘图/LZY
01山西，就是一幅“关”地图
现存最多最完整的当是明长城以“外三关”为标志的古关聚落。
“月亮门”
明代的长城大致与古代中国传统的农业分界线重合，也就是在毫米降水线上下摆动。长城外面，长云低巡，风吹草低，长城这头，城郭俨然，牛哞一声声响起在暮野四合的炊烟里。
明代长城有九镇，山西就拥有大同镇和山西镇（亦称太原镇）两镇，在明代军事体系里，相当于边防军区一级的军事单位，各设总兵官镇守。
大同镇，下辖八路，卫所、城堡连接。山西镇以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为中心结构成的纵深防御格局，称为明长城“外三关”，与居庸关、倒马关、紫金关“内三关”遥相呼应，它大致以黄河和太行山为参照，在山西省桑叶形版图划了一个巨大的“丁”字。
02杀虎口：绿云浮天
在山西人的地理观念里，“口“”纠缠了太多的情绪，那情绪是什么？只有山西人自己知道。
“那不大大的小青马马多喂上二升料，三天的路程我两天到。”
这样急匆匆地往哪里赶？回口里。
“梦里头拉住妹妹的手，醒来攥着个空袖袖。”
这样刻骨的思念不是青青子衿的古书生孤馆寒窗的喟叹，而是远离家乡赤子和着心上滚油的吟唱。他在哪里？在口外。
杀虎口附近的长城
晋北地面焦苦，贫苦农民出口谋生被称为“走西口”——西口，相对于北口而言，北口是张家口，西口就是山西右玉县的杀虎口。
口，在明长城边防军事体系里是最小的一个单元，但西口杀虎口和北口张家口，却都是重要的地理坐标。
重建的杀虎口关城
杀虎口是山西长城上唯一跨河而建的一段。沧头河出平鲁，由南向北而来，属于黄河的二级支流，这条由南向北流淌的河流穿过相对平坦的黄土丘陵，过杀虎口，群山簇拥而来，形成一道长3公里，宽仅多米的狭长走廊，攻防皆宜，为设关筑隘的理想场所。
右卫城、威远堡、威鲁堡等数十个体量庞大的营垒像星辰一样分布在杀虎后南部的纵深地带。清代晋商崛起，一个个耸动海内的大商号驼队莫不经杀虎口出口，驼铃响起，百货如云，杀虎口又成为重要的货物集散之地，最繁盛的时候，杀虎口新堡旧堡里简直就是一个小都市，常住人口达户共4万人之巨，手工作坊更是散落在堡内堡外街巷之中，金银匠、木器行、皮毛加工、酒醋作坊、匠作营造应有尽有。
有一个统计，从清代中叶开始，户部衙门每年在杀虎口的关税银额达到三万二千三百余两，清末，税卡北移至呼和浩特，每年的关税仍然达到十三万两之多。
经济发达之下，右玉这一块僻壤偏地，变得文教昌盛。右玉县很早就设立女子学校，与张爱玲、苏青齐名的才女关露，就出生在晋北的右玉县。
关露
当我们唱起那一首流传半个多世纪的《春天里》，“春天里那个百花香，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郎”，谁会将它跟杀虎口联系在一起？但是，这首歌的作者恰恰就是从右卫老城的女子学堂走出来的。
03偏头关：黄河守关
外三关之首偏头关（简称偏关），建在黄河一级支流偏头河右岸，关城止步的地方，偏关河岸遽然收束，一头扎进万山丛列的黄土大山，前去与黄河会合。偏头关曾作为长城山西镇总兵府所在地，清乾隆时期废关设县，成为偏关县城。
偏关城地势北高南低，城垣随坡而上，设东西南三门，没有北门。北部城外，是一座凌霄塔。现存城垣、城楼均为明洪武年所建，比起一般的县城，体量大、城垣又高又厚。
北宋时期，杨业、潘美这些著名将领率兵抗辽，留下许多传说与遗迹，元代改寨设关，到明代，偏头关距敌最近，故为三关之首。
清军入关，大同守将姜瓖先降后叛，偏关守将万琏起兵响应，最终兵败。清军进入偏头关城，万家老夫人命人在城内悬挂蒜辫，以避腥臊之气。清军恼羞成怒，重兵围困万府，万老夫人命人一把火将府第点燃，举家百十口人殉难。
04宁武关：万人难敌
明山西镇三总兵府先驻偏头关，重移宁武关。宁武关得名，沿袭于宋代宁武军。
宁武关在三关之中，当年修筑的等级最高，是一个集军事指挥调度和行政管理为一体的关城，关于四门大开，城垣高三丈有奇，周长七里，城内官署、粮仓、武库、书院等机构齐备。明万历年，新旧关城再加高至四丈，西凭恢河，城高池深，可谓铜墙铁壁。
而宁武关所辖长城，连绵横贯五寨、神池、平朔诸县府，山岭平缓，地势开阔，关城一破，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宁武关在外三关中，防卫力量最强。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率大军渡黄河北伐，攻汾州，下太原，陷忻州，打到哪里，哪里阖城迎闯受降。偏偏在雁门关下的代州遇到了激烈的抵抗。经十数日激战，大顺军损失万余人，最后周遇吉食尽援绝不得不退守宁武关。一路大顺军从代州一路追赶到宁武关下，“万人敌”凭借关城殊死搏战，依城垣四角向大顺军发炮猛轰，再开启城门诱大顺军入城，数千大顺军拥进关城的当口，又急下城栅，藏匿于街巷中的官军突然冲出，数千人全部被格杀。
宁武管涔山
激战五日，宁武关被攻破，李自成再次以损失一万兵马的代价拿下宁武城。城破之日，周遇吉被执射杀，箭羽穿身，浑如刺猥。周的夫人刘氏是蒙古族，城破之日，她站在总兵府墙院之上持弓连射，最后放火烧毁府院，举家殉难。
05雁门关：北岳雄镇
雁门关地处恒山山脉的西段的勾注山，双山夹峙，山关相联，险峻异常。
金代诗人有诗：
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种麻。
百里并非梨枣树，三月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
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
外三关中，雁门关最为古老的一个关隘。秦汉时称为勾注塞、汉代称为雁门塞，唐代称为“东陉关”，入宋之后，始称“雁门关”。
“天险关”城外，两根石旗杆并排而立，上面就是李牧祠遗。李牧镇守雁门，匈奴不敢进犯一步，历代雁门关守将都将李牧作为雁门关的关神加以崇拜，《千字文》将之与白起、王翦、廉颇共称为战四四大名将，道是：“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宣威沙漠，驰誉丹青。”
李牧之外，卫青、霍去病、李世民、尉迟敬德等都曾在这里征战。
从有文字记载以来，从战国一直到辛亥革命两千多年中，共发生过大的战役次，每一场战事都攸关国家的生死存亡。它既是“三晋之门户”，又是“天下之大防”。尤其到了明代，雁门关又是联系内外长城的一个重要节点，所以其建筑规模和投入力量，为前朝历代所未有。
雁门关，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军事体系，关城之外，长城迤逦，堡寨相瞩，隘口重重，依托险要地形，关上关下，形成一个正面10里有奇，纵深约40里、控制面积在平方公里的要塞区，以城、堡、关的形式构成防卫系统。这个防线的总调度和总指挥中心，就是今天以代县城为中心区域的广武城、代州城。
广武城
作为前朝的一个军事要塞，到了近代，其军事功能日益衰减，变成成就近代工商业的一个重要商道。雁门关李牧祠边的六通碑铭载着清代光绪和宣统年间修筑雁门关商道捐资商号，祁县、太谷、平定、上党、包头、萨拉奇、代州、山阴、朔州等地商号就有多家。
06三晋大地，无数关关关关关关
山西地面现在保存相对完好的古关，大致分布在明长城大同镇、山西镇体系里面。但是，曾经名动天的古关尚夥，据统计，现存唐代以来的古关有多座，古关根据军事级别、功能和规模不同，命名或有不同，有关、口、堡、卫、所、砦、峪、渡等名称。
离开铜墙铁壁的外三关，沿着太行山、吕梁山、恒山的褶皱，沿着黄河、汾河、漳河、沁河、滹沱河、桑干河、涑水河等河流仔细搜寻，每一次山河相聚处，每一次两山握手所在，总有一个关城矗立在那里。
名重天下的平型关，地处山西省灵丘县与繁峙县交界处。当年林彪率八路军在此配合国民军正面战场在此伏击，打了侵华日军一个辎重队，歼敌千余，为人民军队抗战以来第一个胜仗，举国振奋。一个普通的关口和一支普通的军队相配合，密布的战云中突然被撕开一条缝隙，阳光照亮了中华军民的抗日信心。
娘子关，号称“天下第九关”，但是它的得名却因为唐代的一名女性。当年，李世民的妹妹平阳公主与丈夫柴绍起兵反隋，女将军麾下有一支由女子组成的“娘子军”，一度镇守今天娘子关下的苇泽关。
娘子关附近关山重重，与旧关、固关形成犄角之势，守卫着山西的东大门，而东大门之外，又有井陉口遥相呼应。若要进山西，必须先进娘子关。
黄榆关，位于太行山边缘的山巅之上，站在残关之上下望，就是一望无际的河北大平原，但见城郭渺渺，人行如蚁，看一眼，腿都发抖。然而，它却是山西中部进入河北直线距离最短的一条通道，清代，每到春夏，客商们往往不畏山高路险，由此出晋入晋。
东阳关，地处黎城县与河北省涉县交界处，春秋时《左传》里已有记载，以山高路险而闻名，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它扼守河北平原与上党（晋东南）的咽喉。进出上党，东阳关是唯一的官道。
年，川军李家钰47军出川抗战，驻守东阳关。年2月14日到16日，日军三次大规模进攻，飞机大炮猛轰川军阵地，装备简陋伤亡惨重的47军将士最后日军在阵地上展开肉搏战，有的身上多处负伤，仍坚守阵地，有的与敌人同归于尽，东阳关牢牢控制在川军手中。
年5.12大地震，山西长治老百姓念起当年的川军，自发组织多支救援队伍在第一时间赶赴汶川，他们说：我们是来四川报恩的。
我们把目光从太行山西移至吕梁山。
一条黄河，将晋陕两省分割开来，同时也是联系晋陕两省的特殊通道，从偏关老牛湾入晋到垣曲县马蹄窝村出晋，其间渡口林立，大大小小的渡口有三十多座，黑峪口、罗峪口、碛口、军渡、辛关、永和关、风陵渡、茅津渡，从命名上就可以看出，渡本身就是口，有口的地方才可以设渡，船筏来往，是为渡，设关防守，则为口。
黑峪口，位于兴县西部，其上游的裴家川口在宋代即设关，现遗迹尚在。明清两季，为沟通晋省与陕西榆林、神木的重要通道，是黄河航道上重要的水运码头，这一个不起眼的河边小镇，其税收在近代一度为山西省诸税卡之冠。
碛口，也是关口，清代中叶成为黄河上下游航道重要的商贸码头，直到明国初年，它仍然是山西省八大商镇之一，其货物吞吐量惊人，到繁荣的时期，商号达到多家，交通银行甚至在这里都设有分行。
辛关、永和关，分别位于石楼县、永和县，是黄河中游晋陕峡谷的重要关口，也是重要渡口。关设于明初，明末，李自成部将过河劫掠诸县，两关将士殊死抵抗，经过旷日持久的反复搏杀终于得手，李自成部将进入吕梁山，见城屠城，见村屠村，偌大一个石楼县最后杀得剩下几户人家，无法立县。
两个关口最让人称奇的，是他们都处在黄河的大湾之上，出辛关，黄河在晋陕两省突然荡出一第一个几近度的大湾，陕北那头的村落呈一个“Ω”形状突进黄河中游，河道被沿吕梁大山边缘深切。永和关下，又出现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近于度大弯，分别处于山西省永和县和陕西省延川县之间，大弯相连，这就是晋陕峡谷中著名的“乾坤弯”。
由崞县进入忻州界，有忻口。忻口的战略地位在抗战初期的“忻口会战”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年，中国军队在此摆开战场，投入8个军计8万余人兵力与日军正面作战，军长郝梦龄、师长刘家骐、旅长郑廷珍阵亡。激战20多天之后，娘子关失守，忻口防线全面溃散，接着忻州失守，太原失守，山西进入漫长的八年抗战岁月。
忻州和太原之间，又有石岭关，古来为太原的北大门；而太原通晋西北静乐又有天门关，山高路险，汾河由此出山进入汾河谷地；阳曲县进入并州之前又有赤塘关；东出太行山，又有太谷马岭关，扼守晋中与晋东南的重要关口。
每一关、每一口，都有说不尽的历史。而这种地理格局，也深刻地影响到山西民居的建筑传统：山西大部分古村落，都像是关城堡寨的浓缩版，这也许是关山重重山西地形，赋予山西人的一种生存智慧。